1 光源
結婚二十年,每天看見她穿衣脫衣,聽到她說話或不說話,
但若有人問他她穿什麼說什麼,他一點印象也沒有。
他不但記不起她剛才說的話,甚至自己的話說到才一半,
下一半已經忘記了。生活似乎只是不斷進行的遺忘。
四十四歲,馬上就四十五,他不能說快樂,
也不能說不快樂。雖然許多夢想還沒實現,
事實上永遠不會實現,
但是他每天睜開眼睛並沒有為必須再捱過一天而悲哀。
只要總是有早餐的咖啡,瞌睡開始時的一根香菸,
晚飯後的甜點和床上的一點性愛,
他可以這樣每天過下去。
有一點不關係大局的起落,譬如聽到一個讓人牽動唇角的笑話,
或者懊惱到咒一聲幹你娘,
不需要太多驚動身體裡每個細胞特種分泌那種大規模的快樂。
他像公共調頻電臺,永遠在最狹窄的頻率間收發。
他已經很久沒感覺到什麼,這並不是說他沒有感覺,
只是沒有值得在睡著前向自己註冊的感覺。
那些微小、不斷發生不斷消失的感覺像沙漠裡的雨,
還沒降落到地面便揮發盡淨。他是一個溫和、平靜、
穩定的人,換言之就是知足。
長冬後一個大太陽的春天,滿室明亮,
他們同時醒來,還不到七點,洗澡,穿衣服,
早餐。她端起咖啡,手停在空中,側頭唸《紐約時報》
上的一段新聞給他聽。
新聞是說有一個女人兩個月前接受換心手術,
手術成功,但是之後她發現自己
開始愛吃以前從來不吃的東西,
聽以前從來不能忍受的音樂,穿以前從來不敢穿的顏色,
好像有另一個人同時住在她身體裡,
於是她去打聽,發現她的新喜好正是二十五歲男性心臟原主生前的喜好。
驚不驚人,簡直像靈魂轉世!她說,心裡想的是戀人間可藉這種可怖的方法達到真正的靈肉合一。
他從自己看的報紙抬頭,還來不及消化她唸的新聞的意義
,只看見早晨的光從他背後的窗外斜斜照進來,
透過綠色百頁窗,在她身後的白牆上畫出一道道平行投影。
他看見她抬頭看他,熟悉的臉上不是半生異國漂流後的疲憊和潦草,
而是對生命永遠的好奇和隨時準備分享的愉悅。
從一種倏然醒悟的深情,他看見她的每一粒雀斑
每一根白髮每一道皺紋,她的失望和期待,
她所有的快樂和不快樂。他看見他最初的情人和終生的伴侶,
他生活的真正內容。這是幸福最單純美麗的形式。
他想說什麼切合心意的話,那甜蜜就在舌尖。而他笑說你看你背後,太陽打在牆上的影子。
她放下咖啡杯,轉頭看背後,再轉頭看他。
他背光的臉上有一種溫柔的笑容,
一種發現的喜悅。越過他的笑容,她看見後院裡,
一隻橘黃胸部的知更鳥站在草地上,傾聽什麼的側著頭。
待續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